胡逸之：百无一用是深情

原题：胡逸之：百无一用是深情

作者：西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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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真是当得起“妙笔生花”之赞的。

他写了几百万字的武侠小说，写了《神雕侠侣》这样的“苦恋百态”，又以《天龙八部》写尽了“有情皆孽”，在收山之作《鹿鼎记》里又闲闲几笔写出了胡逸之这样的情圣。“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只有一个阿朱”的乔峰，“只盼我立时死了，她（小师妹）一滴眼泪也不流”的冲哥，“千古第一有情无义丧心病狂之人”余鱼同，这些爷们都已经在情路上开山立派高屋建瓴，谁知胡逸之又能突破重围杀出一条血路，将“痴情”这项事业又拔高到了一个新的境界，成为了暗恋界无可争议的“一代宗师”。

按照吾属等凡人的心思，痴恋一个人，自然会希望能够与其两情相悦终成眷属，倘若“求不得”，内心必然要苦受折磨，余鱼同恋骆冰是如此，令狐冲恋小师妹亦如此。而胡逸之的痴情剑走偏锋，他自从对陈圆圆一见钟情之后便抛家舍业隐姓埋名跟随她左右，终生做她的仆役，但是却发誓不碰她的一片衣角。说他对陈圆圆敬若天神亦不为过，凡人敬神拜神，亦会对神明有所祈求，而他对心中这尊女神毫无所求。

听起来胡逸之似乎像《巴黎圣母院》中自卑的敲钟人卡莫西多一样，要么是出身极为卑贱，或者是奇丑无比，实则不然，这位胡大叔年轻时在江湖中有两个名号，一是“百胜刀王”，顾名思义，百战百胜，柳江之上砍得冯锡范落水而逃，足见武功之高；二是“美刀王”，大叔年轻时长相英俊，有“武林第一美男子”之称。听他的名字便知他并非空有一身武功的莽汉，再看他跟吴六奇、韦小宝等人的谈吐，俨然一个腹有诗书的谦谦君子。

女神陈圆圆的美貌虽然世所罕有，这位大叔的资质也是人中龙凤，可是他见了她，却低到了尘埃里，二十三年来追随于她，为她种菜扫地，绝口不提心中的爱意。

美人如花隔云端，天长地远魂飞苦，“唐伯虎点秋香”之类的为了女神而甘愿自降身份的故事，我们都十分熟悉了，江湖传言，当年金大侠入长城影业也是为了接近女神夏梦，唐伯虎成功了，而金大侠却失败了。

不论如何，他们总归是为了爱情作出了积极的努力，而胡逸之却完完全全将陈圆圆视为天上星月一般，日夜仰望，从没想过要将她摘到手中。他一身武功，可以直接霸王硬上弓将她掳走，相伴二十三年间，他可以想办法让她注意他，打动她，日久生情也并非不可能。他非但没有这样做，几乎要在她面前装哑巴，二十三年里，只跟她说过三十九句话，她倒向她说过五十句话，想来他对她说的那三十九句话也是为了应答她的问话。

这位千古情痴的高风亮节却不能被人所理解，吴六奇便认为这厮为老不尊，不明事理，忒也没出息，陈圆圆年轻时美貌动人那也算了，如今徐娘半老了还对她如此痴心那多半是蠢人一个，心下忍不住对他十分鄙视。

在吴六奇这样的主流大英雄眼里，陈圆圆是个十足的红颜祸水，要是有朝一日他打进昆明城去，第一件事就要学关公“月下斩貂婵”把这妇人的漂亮脑袋给砍下来。跟胡逸之“同病相怜”的韦小宝也是有猫饼，放着双儿这样的好姑娘不理，却去痴恋“不贞不孝”的阿珂，这一老一少两个花痴简直要把吴六奇给气死，恨不得当场杀了阿珂这个“下贱女子”来泄愤。

胡逸之对吴六奇的菲薄坦然受之，在他心里，有人醉心于复国大业，有人痴心于心中女神，不过是人各有志，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如果有人要因此而看不起他，他大可以自认一句“兄弟是个大傻瓜”，大家一拍两散就是了。

韦小宝对阿珂的痴情则是有条件、有退路的，他的梦想是要她做老婆，如果她要跟郑克塽在一起，他就要把郑克塽干掉。胡逸之对陈圆圆的感情里是没有任何目的的，倘若陈圆圆像阿珂讨厌韦小宝一样讨厌他，他肯定马上把自己发配宁古塔，永远也不让美人见了他皱眉。也许正是为了不敢让她生厌，所以他才二十三年如一日在她面前装聋扮哑，生怕惹她不快。

这样坚定的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固然叫人钦佩，可是我却常常在想，陈圆圆如果知道他的心事又作何想。她一生苦于被人当作猎物般夺来抢去，吴三桂虽然待她不错，可是令她得了个“祸国殃民”的骂名，并且始终介意她的出身，不肯立她为正室。李自成看似对她恋恋不舍，却不过是出于一种大男子主义的虚荣，因为他睡了天下第一美人。

她像个物品一样，心中最需要的恰恰是胡逸之这样真情实意的尊重。如果胡逸之勇敢向她表白，谁不知道会不会成就一段佳话呢。

在胡逸之的单恋里，陈圆圆已经不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尊神。

可是，现实中的陈圆圆虽然拥有天仙一般的美貌，内心却只是一个有着一切凡俗喜乐悲伤的女人。她身不由己，历经沧桑，年轻时为妓，后来又被李自成和吴三桂几番争夺，半生流转于各色男人的枕席之间，虽然没有做过任何祸国殃民的事情，却受尽天下人的唾骂，一腹辛酸，满心委屈，不得以住进道观中寻求清净。她所需求的，不是一个男人为她看家护院伺候打扫，也不是男人们为她兵戈相见你死我活，她想要的是理解。以她的超凡姿色，遇见爱、遇见性、遇见泼天富贵都乃容易事，而独独没有遇见理解。

吴梅村为她写了一首《圆圆曲》，说了几句公道话，她感激涕零，将之谱成唱曲，辗转吟哦，芳心大慰。

遇到韦小宝这样的小泼皮对她说两句体己话儿，便把她感动得一塌糊涂，将其赞为大才子，大明白人。

如果胡逸之这样的有识之士能够开导她，理解她，那对她来说又是多么大的幸福。可惜，他没有这么做。他的理由是，他太过爱她，生怕一个字一个动作不对便惹了她厌憎，失去了跟在她身边的机会，因此，宁肯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说。

如果说李自成和吴三桂对陈圆圆的感情不乏虚荣，我想，胡逸之对她看似毫无杂质的爱也充满了虚荣，前二者的虚荣是拥有了天下第一美人之名，而后者的虚荣则在于借这天下第一美人成就自己的天下第一情圣之名，虽然他并无意借此获得什么名利，可是他的内心是极度以此为傲的，因为，没有人像他这样去爱一个女人，他做到了单恋痴情届的颠峰。而那个女人，空坐了被他爱恋的席位，成就了他的情圣之名，实际并没有得到半点看得见摸得着的“爱”。

待陈圆圆思念女儿以致重病之际，他终于出手，跑到广西把阿珂带走去安慰心上人。

这一次，我不知道此番他是抹去自己的伪装以真面目示人，还是继续假扮成一无所知的扫地大叔在一旁吃瓜。

后来吴三桂被康熙所灭，陈圆圆再一次遭遇灭顶之灾，按韦小宝的推测，胡逸之武功高强又忠心耿耿，必定会护她周全。可是，他永远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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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文章作者西湘：皮匠，码字匠。湖南人，居云南。微博@西湘君。版权归属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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